文|《财经》记者 王博
在人人都在谈论不确定的今天，本世纪初那十几年可谓“确定时代”。2001年加入WTO之后，国内经济高速增长，多数人一年更比一年好；国际上全球化不断深化，中美经济循环互补，一度形成G2态势。
2014年，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高速增长变中速增长，此后10年，中国大力发展高端制造业，攻坚卡脖子技术，产业升级技术进步的成果斐然，出口规模也不断扩张，2024年中国货物贸易顺差接近1万亿美元，占全球货物贸易顺差总额的41%。但与此同时，很多行业产能过剩加剧，价格战盛行，社会整体则消费不振，经济蒙上通缩阴影。2019年，各大互联网公司用户见顶，美团王兴说出名言：“2019年是过去十年里最差的一年，但却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年”。2020-2022，三年疫情，经济增速进一步走低。社会结构上，老龄化社会来临，城市化速度放慢，中产变成最焦虑的阶层，年轻人不婚晚婚趋势加剧，人口负增长。
国际上，2016年，英国脱离欧盟、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全球化势头逆转。2018年，特朗普发动对华贸易战，2020年，供应链安全论、中美脱钩论泛起、中美技术竞争加剧。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三年未决，这场战争重塑了国际政治的规则认同与伦理认同。2024年，特朗普再度当选美国总统，2025年，美国政府向全世界发动第二轮贸易战，烈度大大超过上一轮，美国利益至上压倒了美国曾经奉行的自由贸易原则。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迄今不到半年，但对政治伦理和国际规则的冲击，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第一个任期。
政经环境的变化对商业环境造成巨大影响，很多企业做规划的时候，规划期都是越来越短，从过去的五年三年变成现在只做一年的规划，因为企业不知道一年后市场环境政策环境国际形势又变成什么样了。
但泰康保险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陈东升近日接受《财经》执行主编马克专访时认为，不确定时代，企业更要有战略定力，要坚持长期主义。中国制造业的发展已接近峰值，但服务业的发展却严重不足，服务业占GDP比重比世界平均水平低20个百分点左右。未来服务业前景广阔，民营企业的机会多多。专业、聚焦，做正确的事，时间就是答案。
陈东升1983年从武汉大学经济系毕业后进入对外经济贸易合作部国际贸易研究所发达国家研究室工作，90年代下海创业，先后创立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1993年）和泰康人寿（创立于1996年，现泰康保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是“92派”企业家代表人物。泰康保险集团从2018年起，连续七年登上《财富》世界500强榜单，2024年位列第381位。
以下为专访摘要。
01 未来十年的最大风险是什么
《财经》：未来十年企业家有可能面临什么样的系统性风险？就是那种每个人都逃不掉的风险。
陈东升：我们常说现在是百年变局，我认为百年变局由三部分组成：地缘政治、科技进步、长寿时代。地缘政治是最大的不确定，二战后的全球治理体系是美国主导，这个体系正在打破，未来会怎样，这是最大的不确定。科技进步就不用说了，人工智能已经影响到从企业到个人的方方面面。长寿时代，很多人对于长寿时代的挑战认知不深，生命的尺度过去是以80岁来计算，现在以100岁来计算，那么40岁是年轻人，60岁是中年人，80岁才是老年人，整个社会的生产结构、消费结构都会因此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也是人类社会的超级大变局。
从企业层面讲，我在金融领域，我觉得金融领域集聚的风险和挑战还是挺大的。利率的下行对保险业有重大影响，保险业卖的高利率产品，到低利率时代可能会产生新的利差损。世界银行最新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报告下调了近70%经济体的增速，进入低增长低收益的时代后，对保险业投资回报的挑战也很大。高增长时代就是赚钱来得快，即便有问题，在高速发展中也解决掉了。但是现在是低增长低收益，发展中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最大的风险就是过去的逻辑不再适用了，你犯了错误是没有回头箭的，你的亏损是很难填补的。
企业对低增长低收益一定要有清醒认知，你所有的战略、规划、布局都要以此为出发点，不管你是在制造业、金融业、服务业，道理都一样，这是你做生意的基础。
02 服务业是中国经济新蓝海
《财经》：贸易战背景下，中国还能靠出口拉动经济吗？
陈东升：贸易不平衡确实是个问题，这引发了贸易保护浪潮，中国的出口会因此受到约束，出口的主力是制造业，制造业的空间也会因此被压缩。全球化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将来是专注国内市场、专注消费市场、专注服务业发展的时代，经济增长从资源、规模驱动转向创新、效率驱动。这里面有两个超级赛道，一个是“双碳+科技”，另一个是“健康+消费”。我们老说大健康，细分就是制药、器械、保险、医疗、养老，但是大健康很分散，很难形成巨无霸公司。
相对制造业，中国服务业的发展水平远远落后。2024年中国服务业占GDP的比重是56.7%，美国80%左右，世界平均水平接近70%。经济发展的规律是三次产业梯次上升，先农业后工业再服务业。大概20年前我就在说，中国现代化有三个指标，一个是城市人口要过60%，二是服务业要过60%，还有人均GDP要过一万美元，未来发展服务业是根本。其实内循环就是发展服务业，内循环就是刺激消费。总的趋势，中国要促消费，发展内需。国家的宏观政策在稳房价、稳股市、促消费，这是根本的，目前正在沿着这三个方向走。将来美国是制造业回流，我们是消费升级，这个过程延续若干年，中美冲突就会缓解。
《财经》：服务业是中国经济的新蓝海，中国经济的下一步应该是扩大内需，发展服务业，这个大家都意识到了，但是知行尚未合一。
陈东升：认识层面也还需要加强。就增加GDP而言，发展服务业没有发展制造业来得快，但是服务业的本质是中产阶级成长起来后的需要。服务业不仅包括生活型服务业，还包括生产型服务业和消费型服务业。从GDP占比来看，生产型服务业和消费型服务业比生活型服务业要大得多。比如健康产业，美国健康产业一年创造的GDP超过4万亿美元。
中国已进入老龄化、少子化社会，2022年是转折点，去世的人比降生的人多，人口负增长今年是第4年了。当一个城市人口负增长的时候，所有的价格都会跌，因为所有的经济都是围着人来的，工业化是解决衣食住行，后工业化是解决娱乐教育医疗养老。人要交流就有通讯、人要迁徙就有交通、人要交换就有金融。
《财经》：是的，娱、教、医、养是服务业的核心，这些都是建立在一定人口基础之上的，在鼓励年轻人生孩子方面，有一些城市在发生育补贴了，发最多的就是湖北天门市。
陈东升：天门是我的家乡，天门大概是110万人口，去年天门多生了1000多个孩子，成了全中国的标杆。天门政府给两个补贴，在县城买房给补贴，生孩子给补贴。天门去年还回流了7万人，这7万人回来的购买力，让天门市收入增加了不少，政府拿一半来补贴生育，所以两头都赚了。但这种做法能否持续还需要观察。
《财经》：如果我想从制造业转到服务业，想二次创业，选择哪个赛道最有前途？
陈东升：普遍性的选择赛道的方法，长期看人口、中期看结构、短期看宏观。
从人口看，现在中国已经进入深度老龄社会，正在走向长寿时代。我国老龄人口的比例将长期维持在超过四分之一的水平，长寿时代意味着百岁人生，意味着人人带病长期生存。所以未来健康和养老就是最大的民生，健康养老也会变成最大规模的产业。
宏观经济的波动原则上不影响企业的定位与长期战略，但是，企业要据此调整短期发展目标。现在，绿色经济、数智经济、民生经济都给企业家和创业者带来了很大的机会。
企业家在找定位时，要想清楚“做什么生意”和“做什么人的生意”，同时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商业模式，另外，任何行业都存在周期，要解决现在赚钱，未来还能持续赚钱的问题。
没人能看到后续所有变化。有些普适原则可以参考，比如选好行业，水大才能鱼大，行业发展空间要足够大，天花板要足够高，行业的生命周期要足够长。
当初有朋友下海创业，想拉我入伙，我不为所动，主要原因就是我看《财富》500强的榜单中没有这个行业，说明他选的行业天花板比较低。我之后虽然创立了嘉德，但依然坚定的申请保险牌照，就是因为拍卖行业的发展空间有限，出不了能进世界500强的企业。当然，行业不分贵贱，生意不分大小，细分市场能做到行业前三，就一定是令人尊敬的企业家。
不管是创业还是做事，一定要发挥自己的长处，选自己熟悉的、感兴趣的、有能力整合资源的领域。92派企业家，像我、毛振华、田源都是学经济学的，对技术不了解，所以最后我们都选了金融服务业；王传福上大学时就研究电池，后来创办了比亚迪。
《财经》：新形势下，民营企业的机会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陈东升：中国的经济体系基本是市场经济的体系，这是事实；民营经济会越来越强，这是趋势。40多年来有四股力量在推动中国经济进步：国企、外企、民企、政府。这四股力量中，民企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由弱变强，民企很争气。今年2月的民企座谈会总书记在会上说，民营经济发展前景广阔大有可为，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大显身手正当其时。
03 初心、定位、战略、聚焦
《财经》：您可能是中国企业家里最重视战略的，您写了一本书叫《战略决定一切》。但就我的观察，大部分企业都不是战略导向而是生存导向，先得活着，过一天是一天，然后是机会导向，逮着一个机会赶紧抓住。另外我观察现在企业的规划期越来越短，从过去的五年三年变成现在只做一年的规划，因为不知道一年后市场环境政策环境国际形势又变成什么样了。
陈东升：不管你是大企业小企业还是初创企业，首先都是生存，活下来是一切的基础，生存问题解决了，才能解决发展问题。你提到我的书《战略决定一切》，这个书名前面有三句话：初心决定定位，定位决定战略，战略决定一切。三句话合起来，是我对战略的完整定义。
什么叫初心？比如我做嘉德拍卖，我的初心不是赚钱，我要做中国的索斯比（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拍卖行）。拍卖行是一个交易平台，自己是中间商，商业模式是向买卖双方收取佣金，所以信誉是立身之本，你自己绝不能参与到买卖当中去，也可以说这行当的核心就是信誉垄断。
嘉德刚成立的时候来了索斯比的人，叫梅生，我一辈子把他当恩人，他其实只是一个在索斯比做古典家具拍卖的学徒工。我足足听他讲了2个小时，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觉得是金科玉律，一生不买不卖你才能保证公正，这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不该赚的钱不要赚，很多人就是不该赚的钱去赚，就把自己的牌子砸了。
如今拍卖的行业门槛低到50万元就可以注册一个拍卖行，天下人都可以做拍卖了，但嘉德依然生机勃勃。原因就是坚定的不买不卖，坚定的公开公平公正，这话说起来很简单做到很难，这需要几十年的持之以恒。
后来为什么做了泰康保险，因为我的初心是要创建一家世界500强的公司，拍卖这个行业的规模有限，出不了大公司。所以我一边做嘉德，一边申请寿险牌照，足足申请了4年才申请下来。期间很多朋友劝我改申请证券或信托牌照，或者财险牌照，但我铁了心非寿险不做，因为有个世界500强的朴素信念，中国有十几亿人，抬也能把我抬进世界500强。
2007年我们又进入到养老产业，我们判断中国必然要进入到老龄化社会，但是单做养老很难赚钱，重资产、长周期、慢回报，这三点加起来就是找不到商业模式。另一方面养老和寿险又天然相关，把二者结合起来就能解决问题。我们花了5年时间探索产品形态和商业模式，将作为支付端的虚拟保险与作为服务端的医养服务结合起来，简单讲就是建设泰康之家养老社区的同时推出保险产品幸福有约，买了幸福有约，就能入住泰康之家，享受一整套的专业医养服务。这种模式是泰康的首创，其实是个商业模式创新，但我们做企业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没有那么多断崖式、颠覆性的创新，商业模式创新也是伟大创新。任何创新，特别是商业模式的创新，一定会经历一个不间断的实践、试错、思考、摸索、验证过程，最后才形成一整套逻辑体系。
所以初心是很重要的，初心就是理想，有了理想就有定位，定位就是要做什么，把它想透，想透了就坚定不移，一竿子做到底。
《财经》：我看了很多企业的传记，我感觉有些企业可能并不是书里写的那样步步为营地走向成功，而只是误打误撞，然后返回头来书写成功故事。我的问题是：企业真能够按照战略设计一步步地走出来吗？
陈东升：定位是最根本的，后面是战略、治理结构、执行力、风险、创新，只要做企业都是这个逻辑。但要让纸面上的战略变成现实中的商业模式，中间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家企业的成长，三年决定生死，五年站稳脚跟，八年打下基础，十年小有品牌，二十年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没有执行力，战略就是一纸空文，执行力就是让所有干部理解战略，所有的“O”首先是CEO要每天亲力亲为，老板们千万别当甩手掌柜，甩手掌柜是做不出伟大企业的。
但我们也知道，对于金融行业小而美是不存在的，一定要有规模，没有规模就没有市场地位。渡过生死关后，泰康抓住了战略机遇期，实现了跨越式发展。2001年，中国加入WTO，保险业5年保护期结束之后要全面对外开放，泰康得以引入外资，用三年时间完成了全国战略布局。
企业在不同的生命周期与发展阶段会有不同的核心任务，面对市场挑战也需要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所以战略是长远的也是眼前的，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好的战略一定来源于实践，并在实践的过程中不断的调整、更新，变得具体、务实、可执行。
《财经》：长期主义是这几年中国商界的流行词，您也讲“做正确的事，时间就是答案”，实际上知行合一很难。我记得有一年跟一家上市公司的董秘吃饭，他说了一句让我肃然起敬深切共鸣的话：“信用是一个有复利的东西，坚持正道，就一定会收获光明”。但是第二年这家公司就暴雷了。所以我想问一个具体问题：坚持长期主义和保持短期绩效，这两者能够并行不悖吗？
陈东升：我是这么理解长期主义的：过去是双高时代，高增长高收益，大家习惯赚大钱快钱，现在是低增长低收益时代，大家要习惯赚慢钱长钱，这就是长期主义。
巴菲特、李嘉诚99%的财富是60岁后赚的，但他们60岁之前没赚钱吗？不是的。人生是一条复利曲线，资金也是一个复利曲线，只要坚持30年就会出现复利现象，50年是复利之花，70年是复利之神。巴菲特、李嘉诚60岁后赚的钱是他们30岁就开始画的复利曲线。
泰康的“保险+投资+医养”就是这样的复利生意，长寿时代、百岁人生，人人带病长期生存，健康和养老是最大的民生，也必然是最大的民生产业。客户买我们的保险，我们帮他们投资，让他们老了以后有更多的钱，让他们老了之后能在泰康之家享受专业的医疗康养直到生命关怀服务。
传统寿险保单，如果45岁购买，65岁到期，这笔钱在保险公司只放20年。幸福有约的保单，45岁购买，75岁入住泰康之家，这笔钱到95岁可以放50年。如果客户更早购买，比如买了幸福有约的青少年版，这笔钱可以放80年，客户和泰康一起分享复利。
我老讲商业向善，商业向善就是赚客户高兴的钱，赚客户愿意长久给你的钱。泰康之家真的是改变了中国老年人对生命的态度，改变了中国老年人的生活方式。当然这也是我们向世界先进同行学习后的成果，十几年前我去参观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的一个养老社区，有餐厅、活动中心、健身中心，一群八九十岁的老人在跑步、练瑜伽、学芭蕾舞，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深深地震撼了我，我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要把这种商业模式带到中国来。
《财经》：多元化能否降低不确定时代的风险？
陈东升：恰恰相反，现在是细分时代，赢家是细分赛道的头部企业。要解决不确定就要专业化，我对专业化堪称膜拜，专业化是根本。我是不相信多元化企业的。美国的通用电气（GE）是多元化的典型，他们当时的CEO韦尔奇是神一般的存在，如今也一分为三了，分成航空、医疗、能源三家公司。
不确定性是最大的风险，这没错，但如何在不确定中找确定？就是要坚定地做细分赛道头部企业。细分头部企业的价值在于进可攻退可守，实在不行你可以把企业卖掉，细分头部企业随时可以卖出去。但如果一个多元化的企业摆在我面前，比如它有十个企业，分布在十个赛道，加起来有一千亿年收入，但每个企业的排名都在细分赛道的10名开外，那这种企业不值得看。
从企业的生命周期看，三年决定生死，然后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有一个成长规律，每个阶段的核心任务不一样。但任何阶段都需要聚焦，把有限的资源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所以我讲的战略决定一切不能狭义理解。初心和定位、战略、治理结构、执行、风险管控、创新、价值观，这是一个完整体系，合起来才叫战略决定一切。
责任编辑：曹睿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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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周克芹 【编辑:殷海光 】
